在威尼斯著名的学院桥旁，有一家名叫Bar Foscarini的咖啡馆。它看起来再典型不过：深色大理石吧台、闪闪发亮的咖啡机、意大利三明治与浓缩咖啡香气交织……但在这看似传统的意式咖啡馆背后，站在吧台里冲咖啡、调酒、招呼客人的，却是一群操着流利意大利语的中国人。
来自福建莆田的Sophia，今年20岁，是Bar Foscarini的咖啡师。她手法娴熟，能在一分钟内完成一杯丝滑香浓的卡布奇诺。她身边的Zia也来自福建，在意大利生活了17年，是厨房里的主厨。她们与熟客Claudio互动自如，笑语连连。但也不乏被人以“cinesi（中国人）”标签后扭头而去的经历。
从边缘走向台前，越来越多的华人站到了意大利社交空间的核心——咖啡馆的吧台后。咖啡这件小事，正悄然见证着一场跨文化迁移与族群关系的变迁。
咖啡香背后的文化冲突
意大利人对咖啡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执着。espresso和cappuccino不仅是饮品，更是身份认同与生活方式的象征。很多意大利本地人习惯在家附近的咖啡馆每日打卡，与咖啡师寒暄几句，喝下一口熟悉的浓缩，开启新的一天。
然而，当这些咖啡由“非意大利人”——尤其是华人——制作时，一些人开始皱眉。
“有的人一看到店里是中国人，就掉头走，”Sophia坦言。Zia也补充说：“他们觉得只有意大利人做的咖啡才是最正宗的。”这不是孤例。一位游客在谷歌评论中写道：“厨师是中国人。你自己想想吧。”
这种文化冲突并非没有历史依据。早年意大利南北之间也存在歧视，如今，这种他者视角被转移到了华人身上。
从打工者到老板：一代移民的逆袭
2008年金融危机后，许多原由意大利人经营的咖啡馆因盈利下降、子女不愿接手等原因逐步转让。对于原本在制衣厂、流动摊贩等行业辛苦打拼的华人移民来说，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咖啡馆的门槛较低，投资不高，毛利稳定，是典型的“小本买卖”。许多华人家庭成员轮班，降低人力成本，在疫情和经济波动中展现了强大的韧性。
据估算，仅华人酒吧协会成员就在2000人以上。而威尼斯主岛上，越来越多的咖啡馆、纪念品店、皮包店已由中国人接手。29岁的林一辰，是Bar Foscarini的现任老板。他6岁随父母移民，在意大利长大，是典型的“1.5代移民”。在他看来，接手意大利传统街头咖啡馆，是一种既本土化、又跨文化的商业选择。
不只是做咖啡：文化的“共愉性”实践
许多研究者发现，华人咖啡师和意大利顾客之间，已经形成了一种日常的“共愉性”（conviviality）互动。Claudio每天来喝Sophia做的咖啡，尝Zia带的水饺，甚至惊叹她“连调酒都不尝一口就能做得很好”。
这不仅是商业行为，更是一种文化交流的微观实践。研究者邓婷指出，华人咖啡吧“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对华人封闭的刻板印象”。虽然族群隔阂仍在，但沟通的窗口已经打开。
二代的挣扎与不接班的未来
然而，愿意坚守这个行业的华人年轻人，正变得稀缺。林一辰说：“现在年轻中国人也开始想躺平了。”他自己365天无休地工作，还要在家中超市、店里咖啡馆两头跑。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，他坦言：“我不希望孩子重复我的生活。”
咖啡吧的高强度、长工时，与意大利年轻人追求生活质量的理念格格不入。意大利人一天工作6小时，周末必须休息，而华人老板常常工作10小时起步，还得负责进货、洗碗、冲咖啡、结账。
“意大利人的问题在于太计较政策福利，”罗马的张雅献无奈说。他早年雇了10多个意大利人，如今只剩一位，“他们一年只上八九个月班，却能拿十三四个月工资。”
多元族裔下的新威尼斯
除了华人，越来越多孟加拉、阿尔巴尼亚和埃及移民也加入到了咖啡馆、纪念品店、餐饮等行业。在Bar Foscarini里，除了华人员工，还有多位孟加拉裔服务生，与Sophia混合着孟加拉语、意大利语、中文交谈，形成了一种新的多语社交方式。
在意大利的移民政策不断变化的背景下，这些原本被排斥的“外来者”，正逐渐成为意大利城市服务业的主力军。据估计，到2050年，意大利每年需引入28万外籍劳工，才能维持经济和服务运转。
而这背后，是一场社会认同的慢性再塑。
结语：一杯意式浓缩中的共存与融合
今天的意大利街头，如果你走进一家看似“传统”的咖啡馆，看着装潢不变、菜单依旧，却发现吧台后的笑脸是亚洲面孔，也许不再是惊讶的事。
在普拉託的中国街，华人既是店主，也是消费者。他们在意大利咖啡的世界里，不再只是“他者”，而是共享日常的“我们”。
当卡布奇诺、奶茶、肉酱意面在同一个吧台出现，当“我来付钱”这句中文被意大利咖啡师熟记于心，当顾客无需下单咖啡就自动端到眼前——跨文化的和解，也许早已悄然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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