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官方话语中,1959—1961年被称为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或“三年困难时期”。实际上,这是一次波及全国的大饥荒,尤其集中在山东、安徽、河南、甘肃等省,造成了数以千万计的非正常死亡,被许多学者视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人为灾难之一。
张广友,就是这场灾难的亲历者和记录者之一。
他1930年出生,1959年从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毕业后进入新华社,当时刚刚成为一名年轻记者,却因“紧急救灾”的需要被下放到重灾区。在两年多的时间里,他一边参加救灾、一边做社会调查,用日记和笔记记录下了自己在大饥荒中的见闻。后来整理成《大饥荒见闻录》,成为研究那段历史的重要第一手资料。
一、从“大跃进”到人民公社:灾难的伏笔
张广友的叙述从1958年的“大跃进”开始。那时,他还是人民大学的学生,经常跟着老师和同学下乡做农村调查。表面上,全国一片“丰收”“高产”的喜报,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也曾说“粮食多了吃不完怎么办”,对农业形势严重高估,基层为了“放卫星”虚报产量、浪费粮食的现象非常普遍。
不久,人民公社在全国农村推开,一种被宣称为“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新生活方式”——公共食堂——迅速普及。
在张广友的回忆中,这并不是农民心中的“理想生活”:
- 公社统一办食堂,农户自家做饭被视为“落后、自私”;
- 许多地方为了“大炼钢铁”,把农民家的铁锅、铁铲都收走、砸毁,连像样的饭碗筷子都所剩无几;
- 粮食集中到食堂,农民失去了对自家口粮的控制,只能排队“等饭”。
一些农民后来痛苦地回忆:如果没有公共食堂,只要还能把住自家锅灶,未必会饿死这么多人。
与此同时,从1958年起,很多农村其实已经出现减产迹象。毛泽东曾以个人名义向基层党组织发出党内信,提出要纠正农业生产中“左”的作风,但这份文件尚未来得及真正落实,庐山会议便发动了“反右倾”斗争,批判一切“说困难”“讲减产”的声音,进一步压制了基层的真实反映。
二、政策摇摆与形势失控
到1960年,粮食危机再也捂不住了。尤其是北方入冬之后,很多地方粮食尚未入仓,公粮却已经压着任务征收,国家粮食收购完不成,大批农民开始饿死。
饥荒并不只存在于农村。
- 1960年秋天,粮食紧缺已经成为城市的普遍现象;
- 就在北京,居民的口粮配给不断下降;
- 连新华社这样的中央新闻单位,食堂也开始用菜帮子、菜叶等“代食品”来充作一部分口粮。
与此同时,各地“农村饿死人”的消息开始在城市内部流传。
1960年11月初,中共中央发出了《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》,承认全国有相当一部分地区农业歉收,农村工作存在严重问题。这是中央层面第一次相对正面地承认,形势并非此前宣传的那样“形势一片大好”。
不久,在刚建成不久的人民大会堂,约一万名干部集中开会两周,听中央几位领导专门报告农村问题。毛泽东在批示中要求,下乡工作的干部在宣传“大好形势”的同时,也要承认有约“三分之一地区形势不好”,那里出现了“打人死人、粮食减产、吃不饱饭”等严重问题。但在解释原因时,他仍主要从“路线斗争、阶级斗争”的角度出发,把矛头指向所谓“坏人当权”“基层干部搞鬼”,而不是从政策与制度层面检讨。
张广友后来回忆说:中央对很多地方干部并不信任,认为粮食减产、完不成征购任务是“浮夸风”的反噬,是基层干部以前报了假喜功、现在又不肯承认,所以才要搞“整风整社”,重点整顿这些人。
三、从北京到山东惠民:走进死亡顶峰地带
1960年11月,新华社八十多名干部被派往山东等重灾区“下放工作”。他们抵达时,山东省委正在召开全省五级干部大会,传达学习那份“紧急指示信”。会后,新华社下放队伍被分配到各个地区,其中一部分随同工作组来到鲁西北的惠民地区。
惠民县干部告诉他们:
- 县里原有人口约30万;
- 两年多时间里,“非正常死亡”就有3万左右,相当于十分之一;
- 这还不包括正在经历的1960年冬天到1961年春天这段“死亡高峰期”。
前两年,农民家里多少还“箱柜里有点底粮”;到了1960年,许多农户已经真正“山穷水尽、弹尽粮绝”,家中连一粒粮食都找不出来。
四、“三村调查”:第一次真正走进大饥荒
在惠民地区,张广友走访了几个受灾严重的村庄,他把这一段调查称为“ 三村调查 ”。
1. 西马庄:饿成“搓衣板”的孩子
1960年12月,他来到西马庄村,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真正的大饥荒灾区。当地安排他住在一户姓尚的人家里。
第二天,他开始入户访谈,一走进屋,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:
- 头大身细,脖子像细棍子;
- 肋骨一根一根凸起,像搓衣板;
- 呼吸微弱,但眼神还很清醒,却已经不会说话。
孩子的母亲说,孩子“活不了多久了”,原因只有一个:没吃的。
张广友说,那一刻他强烈地意识到:自己是“吃着农民饭长大的”,而现在农民的孩子却饿成这样,他心里非常难受。
按照“下放干部”的规定,他们要和农民做到“四同”——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、有事同商量。于是他提出,把自己带来的口粮交给房东,和他们一起吃。
没想到房东却说:
- 不是不愿意做饭,而是“连锅都没有了”;
- 1958年“大跃进”时搞“大炼钢铁”,把家里的锅、铁铲全砸走了;
- 村里像样的碗筷都不多,很多人只能用树棍当筷子。
这家人对未来几乎已经不抱希望,只是说:“就这么对付到哪天算哪天,反正迟早要死。”她告诉张广友,那段时间村里平均七八天就要死两个人。
在接下来的调查中,张广友发现,房东说的并不是夸大其词——西马庄已经出现了“绝户”:一家人全部死光,最后一个死者在屋里躺上好几天没被人发现。几天之后,他就跟着村民去义务抬尸、掩埋。
2. 皂户杨等村:失控的死亡与盐碱地
在皂户杨村,他看到的情景与西马庄如出一辙:
- 许多农户家里早已断炊;
- 村里不时有人倒毙路旁、田间;
- 连村支书都说不清,到底已经死了多少人。
有一些没经历大饥荒的人,很难相信会饿死那么多人,他们会说:“山里还能挖野菜、采松子,怎么会饿死人?”
但张广友从当地农民那里了解到,鲁西北并不是那样的环境:
- 这里是黄河下游冲积平原;
- 大跃进时大搞“引黄灌溉”,黄河水灌进去却排不出;
- 强行灌溉之后,土地大面积盐碱化,“别说庄稼,连草都不长”。
当地人说,1959、1960这两年本来是风调雨顺的“好年景”,如果不是错误的水利和农业政策,可能不会出现如此严重的灾情。
在这种环境中,所谓“上山挖野菜”根本无从谈起。
五、在饥荒中“体验生活”的下放干部
随着时间推移,下放干部自己也开始浮肿、消瘦。张广友回忆:
- 下去不到一个月,就陆续有人出现浮肿症状;
- 他自己大概两个月左右也出现了营养性浮肿;
- 只有在偶尔能吃饱一点的时候,病情才会暂时缓解。
每个公社手里的救济粮极其有限,很多地方把仅有的粮食和“代食品”优先发给最严重的浮肿病人。张广友提出:那些“干瘦型”的重病人同样需要救助,“见死不救,心里过不去”。
他曾把自己掌握的鸡蛋、白面馒头、大米饭几乎全都送给一位极度消瘦的病人,结果对方吃进去什么,拉出来还是什么——肠胃功能已经完全丧失,无法吸收。短短十几天后,那个人还是去世了。
这段经历让他感到极度无力:在极端饥饿面前,许多生命已经被拖到了“无可挽回”的边缘。
六、数字与记忆:一场“不允许说出口”的灾难
根据国家统计局后来公布的户籍人口数据,中国1960年总人口比上一年减少约一千万。而国内外不少研究者利用各种档案和县志资料推算,三年大饥荒期间非正常死亡人数可能在三千万以上。
张广友在口述中说:“那时候全国人口六亿,如果真有三千万在灾荒中死去,那是怎样的比例?而且还不是平均分布,而是集中在黄淮流域等部分地区,一些地方死亡比例高达三分之一。”
更残酷的是,当时连“饿死人”这三个字都不能公开说——
- 媒体被禁止报道饥荒;
- 没有人敢系统统计死亡数字;
- 正是出于“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饿死人”的政治顾虑,真相长期被掩盖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一个下放记者在灾区日记本上留下的只言片语,就显得格外珍贵。
七、为什么必须记住这段历史
张广友晚年整理出的《大饥荒见闻录》,不是文学作品,而是一个新闻记者对事实的长期追踪记录。他既写下了中央的文件、会议、讲话,也写下了西马庄那个“三岁却像婴儿般瘦小”的孩子,写下了被砸掉的锅、被扒光的榆树皮,还有那些无人收殓的尸体和已经失去希望的农民。
从这些记载中,我们看到的不是抽象的“自然灾害”,而是一连串具体的政策失误、制度性问题以及对真实情况系统性的压制——
- 虚报产量、浮夸风和层层加码的征购,夺走了农民的口粮和种子;
- 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剥夺了农民对自己生活的控制;
- 严格的户籍制度让农民连“逃荒”都成了奢望;
- 政策纠偏屡次被政治运动打断,真实灾情始终上不去;
- 直到饿殍遍地,才被迫承认“问题严重”。
张广友用自己的方式,补写了这段在官方叙事中长期被轻描淡写甚至被抹去的历史。
记住这段历史,不是为了沉溺于惨痛,而是为了在今天反思:
- 当一个社会不允许说真话、压制不合“主旋律”的信息时,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成千上万条生命;
- 当政策和制度的错误不能被及时纠正时,再多的“运动”“整风”都只是在掩盖问题;
- 对普通人来说,最基本的生存权,绝不应该被宏大的口号和虚假的数字牺牲掉。
只要还有人愿意读张广友的记述、愿意谈论“三年困难时期”到底发生了什么,那么,那些无名的死者就不会完全被失忆吞没,这段历史也就还有继续被追问和反思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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